约翰·霍普克罗夫特：大学应多关注教学质量 而非论文数量｜对话图灵奖得主④
封面新闻 2024-07-03 17:46 84817
编者按
近年来，随着人工智能、高性能计算、边缘计算等技术的持续突破，计算机领域掀起了新一轮的变革浪潮。以往被视为遥不可及的智能化愿景，如今正逐渐成为现实。与此同时，此轮浪潮也带来了数据安全、隐私保护、伦理道德等一系列亟待解决的挑战。
如何拥抱技术革新？如何确保技术可持续发展？如何在创新与责任之间寻找平衡点？封面新闻记者专访了多位图灵奖得主。本期独家对话约翰·霍普克罗夫特（John Hopcroft）。
对话·人物
约翰·霍普克罗夫特，1939年出生于美国，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美国国家工程院院士，美国人文与科学院院士，美国康奈尔大学教授，北京大学客座讲席教授、前沿计算研究中心主任。
国际计算机协会（ACM）将1986年图灵奖授予约翰·霍普克罗夫特和罗伯特·塔扬，以表彰其在算法和数据结构的设计和分析方面作出的基础性贡献。
2017年，他在北京大学主持建设了前沿计算研究中心并开设首届“图灵班”，按照国际前沿的计算机专业课程体系，亲自指导图灵班的培养方案设计并讲授专业课程。
2024年6月，他被授予2023年度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际科学技术合作奖。
对话·奖项
图灵奖（Turing Award），是国际计算机协会1966年设立的奖项，设立目的之一是纪念世界计算机科学先驱、英国曼彻斯特大学教授艾伦·图灵。图灵奖是计算机界最负盛名的奖项，有“计算机界诺贝尔奖”之称，获奖者必须在计算机领域作出卓越且影响深远的贡献。
图灵奖对获奖者的要求极高，评奖程序也极严，一般每年只奖励一名计算机科学家，只有极少数年度有两名以上在同一方向上作出贡献的科学家同时获奖。
作为世界著名计算机理论科学家，霍普克罗夫特引入“渐近复杂性”概念，首次对算法效率和优劣的判断建立客观准则。然而，这位在计算机科学领域获得无数赞誉的大师，却更愿意称自己为“教育家”，他的大部分职业生涯都致力于改善全球教育。他撰写的《算法设计和分析》成为经典教材，他还培养了多位图灵奖得主和美国、加拿大等国的院士。
在接受封面新闻记者专访时，他表示，中国政府对教育的重视程度远超他的想象，“中国一直把教育放在优先发展的战略地位，我能在这片土地更好地大施拳脚。”
谈中国教育
把教育放在战略地位
我能更好地大施拳脚
作为一名美国的计算机科学家，霍普克罗夫特为何要远渡重洋，致力于提升中国大学的教育质量？
他告诉封面新闻记者，从小学到大学，他有幸遇到了许多优秀的老师，这些老师不断激励他，对其人生产生了深远影响。“我在成长过程中深刻感受到教育的魅力，我希望能以同样的方式影响他人。自1964年起，我便开始投身本科教育事业，至今已经60年了。”
霍普克罗夫特表示，在来中国之前，他已经在墨西哥、沙特阿拉伯等15个国家工作过。“在那些国家，我有时会亲自授课，有时会重新设计、改进课程，但遗憾的是，我的努力对当地的教育体系没有产生系统性影响。这让我意识到，没有政府高层的重视，想推动一国的教育改革是非常难的。”
来到中国后，霍普克罗夫特发现中国政府对教育的重视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中国一直把教育放在优先发展的战略地位，我能在这片土地更好地大施拳脚。”
在他看来，中国政府对能为教育带来积极变化的建议持开放态度。当他提出创新的教育改革措施时，政府倾向于在有限范围内进行试点，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与评估后，如果被证实有效，则会考虑进行推广。
比如，霍普克罗夫特曾和高文院士共同发起高校计算机专业优秀教师奖励计划。该计划旨在通过对部分高校开展计算机本科专业课程的课堂教学质量评价，奖励优秀授课教师，引导高校教师潜心投入本科教学，改革和探索教学方法，促进高校教师更加重视本科课堂教学，推动中国计算机专业本科教学质量的整体提升。
每年评估结束，他都会写信给参评学校的校长，告诉他们该学校获奖教师人数排在前1/3、中间1/3或后1/3，从而使学校更加重视课堂教学。后来，这些大学的教学质量有所提高。在他的倡议下，教育部计划将这种模式应用于更多学科和大学。
他认为，中国高校的国际排名是评价其地位的重要标准。然而，现行的排名体系往往侧重于科研经费和论文发表的数量，这会导致教师们将大量精力投入到争取科研经费和撰写论文上。“教师的职责是培养下一代人才，评价体系应当增加对大学教学质量的关注。”
谈中美学生差异
中国学生擅长解决问题
美国学生则更有创造力
霍普克罗夫特曾在中美两国多所顶尖大学任教。据他观察，中国学生在解决复杂问题方面表现更出色，能够高效地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然而，在询问其研究兴趣和方向时，他们往往显得不太确定。相比之下，美国学生通常能明确表达自己的研究兴趣，并有更强烈的好奇心和创造力。
谈及这种差异产生的原因，他表示，中国的基础教育更倾向于为考试服务，这使得在小学阶段，竞争的氛围就产生了。“据我所知，中国小学生的上课总时长远超美国。这个阶段的孩子真的需要把大多数精力都花在课堂上吗？我认为他们应该花更多时间探索世界，培养好奇心和创造力，并发现自己的兴趣。”
他还表示，中国家长更关注孩子的分数和成功，甚至部分家长认为教育的目的就是让孩子能找份好工作。“教育的本质是帮助人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学着去享受生活的各个方面。有些人认为教育可以换来高薪工作，买来美好生活，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和一位计算机专业的学生交流时，他表达了对这个领域的厌恶。我询问他为何选择这个专业，他回答说是父母的建议。我理解父母都希望孩子能过上最好的生活，但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他建议重新审视小学教育的重点，减轻孩子们的学业负担，让他们有机会探索自己感兴趣的科目。这将使他们充分思考，在未来能选择自己真正热爱的专业，从而拥有一个充实和幸福的人生。
谈AI对教育的影响
有助于简化某些教学任务
无法取代关心学生的教师
霍普克罗夫特认为，尽管近年来AI获得了快速发展，但AI技术的引入不会给教育领域带来根本性的变革。“教育的核心是师生间的互动和教师对学生的关心，而不是强调教师个人的智力水平和解释能力。AI有助于简化某些教学任务，辅助教学，但无法取代关心学生的教师。”
“我们正处在一个快速变革的时代，技术的进步正在改变工作性质。”他指出，美国在工业革命前，95%的人从事农业，而今天这一比例已下降至5%。后来，制造业的兴起带来了新的工作岗位。而今天，随着制造业的自动化，人类也将面临新的机遇与挑战。
在他看来，信息革命将彻底改变一切。未来工作的概念可能会消失，人类需要的所有商品和服务可能由5%的人口生产就能满足。面对这种变化，必须思考如何重新构建社会结构，确保大多数人能找到有意义的生活方式。
他还表示，教育体系也需要作出改变，培养学生的软技能，使他们能适应不断变化的工作环境。“尽管部分学生在毕业后不会直接使用他们在课程中学到的具体技能，如设计发电机等，但他们在学习过程中所获得的软技能，如批判性思维、问题解决能力、创新能力和人际交往能力，却是他们职业生涯中不可或缺的。”
图灵奖得主给年轻人的寄语
在与众多图灵奖和诺贝尔奖得主交流时，我询问了他们成功的秘诀。他们的回答往往出人意料地一致——他们并没有遵循特定的策略。实际上，他们遵循的是自己的热情和兴趣。
这让我想到曾指导过的一个博士生，他在读博过程中得到了一份滑雪教练的工作。他告诉我，他要放弃博士学位，去选择他热爱的滑雪事业。当时的我太年轻，还不能理解他的行为，现在的我觉得他做了适合自己的选择。
生命只有一次，你应该充分享受，而兴趣能让你的一生都变得真正有意义。希望每位年轻人能多做尝试，发现自己的热情所在，并选择一个能够让自己感到快乐的专业及职业。
——约翰·霍普克罗夫特
封面新闻记者 张馨心
